尼基福鲁斯的思绪还沉溺在怜悯与懊悔之中时,远处的喧嚣使他猛然回过神来,他能模糊听见“卡戎!”、“下地狱吧!”等词汇。
“大人!”斥候疾驰而至,喘着粗气,指着声音来源的方向,“当地人抓了个官吏,并将其扒光衣物,绑在柴堆上,准备将他烧死!”
君士坦丁闻言,手立刻按上了腰间的刀柄,眼神锐利地看向尼基福鲁斯,后者看了看眼前十字架上的尸体,脑海中想像出他们临死前的惨状,又想起了这些人的所作所为,换来这样的结局实属报应。
但他最终决定骑上战马,低喝道:“跟我走!”君士坦丁紧随其后,战士们也立刻迈着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前进。
而在声音的源头,只见几百个人围成了一个圆,他们衣衫褴缕,面黄肌瘦,但眼中却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。
中间堆起了一个柴堆,一个浑身赤裸、被打得遍体鳞伤的男人被亚麻绳死死捆在了木桩上,他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,还混合着泥土与血迹,身体颤斗,身下污秽一片,散发出难闻的气味。
站在男人面前的是两名身着白色长袍之人,他们面容严肃,其中一人,是当地最有威望的法官,只见他举起手中的羊皮卷,声音洪亮而清淅,控诉着眼前之人所犯下的种种恶行:
“你,彼得拉克,从比萨来的,罪人一个!我在此宣读你这三年来所犯下的滔天罪行。”
“其一,你淫邪残暴!两年前,你贪恋一农家的女儿,遭其拒绝后,你竟怀恨在心,指使爪牙趁夜闯入家中,将其一家残忍杀害!不久,村民便在一片草堆里发现了他们的尸身!你自以为死无对证?可那晚,邻居目睹这一切,不过是担心遭其报复才迟迟没有报案。”
“你这淫虫,留在世上只会把米吃贵,为一己私欲,竟夺人性命,罪不容诛!”
人群的愤怒被彻底点燃,纷纷抓起石块或泥块砸向柴堆上的彼得拉克,后者发出厉声惨叫。
“其二,你比卡戎更加贪婪!”法官先扫视完卷中内容,声音更是激动,语中充满了鄙夷,“你凭借朝廷命官的身份,向普罗大众强征暴敛,你更是中饱私囊,将搜刮来的,本属于罗马人的财富,通过某种途径运回你的国家。”
“其三,亵读信仰,侮辱罗马!”法官的声音因激愤而颤斗,“你一个异端,有什么资格在我们的土地上撒野?你辱骂我们为‘愚昧的希腊人’,还诋毁我们的信仰,更是嘲笑我们的传统,践踏我们的尊严!”
“你那肮脏的灵魂,应该接受火焰的‘净化’!”
“烧死他!”有人已举起火把,跃跃欲试。
“其上所列,仅为冰山一角!今日,吾以正义之名,以信仰之名,判处你火刑!你的灵魂将永堕地狱深渊!”
“烧死他!”民怒达到了顶点。
勒住战马的君士坦丁靠近面色铁青的尼基福鲁斯,压低声音问:“大人,我们需要干预吗?”他的语气中也带着一丝尤豫,显然也听到了法官控诉的那些令人发指的罪行。
尼基福鲁斯紧的目光扫过柴堆上那恐惧到极点的拉丁人,他就是陛下要找的人,彼得拉克,一个纯粹的“烂人”。
然而,就在尼基福鲁斯尤豫不决时,被困在木桩上马上要被火烧的彼得拉克,恰好瞥见人群后面的尼基福鲁斯,他看见了其身后披着甲的精锐士兵,这明显是朝廷的正规军。
他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,用尽全力,用一口憋脚的罗马语哭喊道:
“救我,大人!我是陛下的爱臣,是他任命的官吏,彼得拉克!我的生死应该由陛下决定,这些贱民没资格审判我!”
所有人看向了那些装备精良的士兵,目光聚焦在为首的年轻将领身上。
民众也认出这些人便是“那座城”派来“平叛”的军队,是来帮那些拉丁魔鬼“解开枷锁”的走狗,帮凶。
地方法官和他身旁的另一位审判者也转过身,眼神复杂地看向尼基福鲁斯。他快步向前,语气中带着担忧,也带着一丝强硬:“大人,想必您也听到了这个拉丁人的种种罪行,简直是人神共愤;而我只是在宣判他的罪行。”
“他的种种恶行,现在必须用血来偿还。”
尼基福鲁斯骑在马上,居高临下。他能感受到民愤,能感受到彼得拉克刚才那令人作呕的乞怜,也有身后士兵等待命令的紧张。
恍惚间,尼基福鲁斯好象又看见了科林斯的废墟、绝望的托马与遍地的饥民,他好象看见了那些因横征暴敛而家破人亡、最终只能如飞蛾扑火般冲向军队的普罗大众。
这个名叫彼得拉克的拉丁人,正是这一切苦难的根源之一,他屠戮生灵,中饱私囊,践踏信仰……简而言之,他该死。
但,布拉赫纳宫的旨意是“平叛”,以及找到彼得拉克并将其安全送回新罗马。
君士坦丁看着陷入挣扎的尼基福鲁斯,看见他那紧握缰绳,微微颤斗的手,感受到他的尤豫不决与对拉丁官吏所犯下的种种罪行的深恶痛绝;但君士坦丁还是再次低声提醒:“大人,若朝廷命官被暴民处死而我们袖手旁观,回到新罗马后,此事恐怕是‘纸包不住火’啊。”
他的话像根针,刺在了尼基福鲁斯的心头上,后者想起了“见死不救”与再次抗旨的后果:是曼努埃尔皇帝彻底的怒火,他尼基福鲁斯·科穆宁极有可能陷入绝境之中,极可能就连约翰·卡马特洛斯与安德洛尼柯都帮不了他。
布拉赫纳宫绝不会容忍朝廷命官被“暴民”处死,哪怕这人罪恶多么严重。
而彼得拉克持续不断的哭喊声如魔音灌耳般传入尼基福鲁斯耳中。
一边是民众滔天的怒火,一边是残酷的现实,救还是不救?这是人性的拷问,也是尼基福鲁斯对个人前途的担忧。
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“写满”苦难与折磨的脸,他扫过地方法官那几乎是哀求的眼神。
他叹了口气,然后抬起了手。
他身后的士兵更是握紧着武器,时刻提防着可能的危险,而君士坦丁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——所有人都在等待他的选择。
“抱歉,”尼基福鲁斯看向地方法官,他的声音颤斗,简短的话却充满了无奈与歉意。
民众的心瞬间陷入谷底,他们彻底绝望,痛苦,甚至抱在一起哭泣。
这场悲剧的唯一受害者,从始至终都是这些普普通通,淳朴善良的普罗大众。
朝廷将他们当作什么?牛马?或是可以随意支配的牲口?
他们“的确恶毒”,懂得躲在山林中埋伏朝廷的军队,懂得联合地方权贵与教会共同反抗朝廷,懂得节节抵抗,他们“吝啬”,“狡猾”,“懦弱”。
可又是谁让他们变成这样?正是皇帝那无休止的私人欲望,正是朝廷层层剥削下的中饱私囊,正是达官显贵一致无视的民间疾苦,被掠夺的财物,被糟塌的粮食,被肆意挥霍的人力,被凌辱的妇女以及被践踏的尊严等等,这一切让他们怎么办?他们应该怎么办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