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成栋这两日倒未大举攻城,想来是见识过狼兵的凶悍,又怕折损太多自家老兄弟,便每日只派降兵,一门心思拓宽攻城道路,专等徐国栋水师来援。
羚羊峡虽以铁索横江、水下暗桩阻滞水路,终究只能挡得一时。
两日过去,徐国栋的水师还是顺江而至——数十艘唬船连同上百艘哨船,挂着战旗,船舷架着红夷大炮与弗朗机炮,帆影遮天蔽日地泊在了肇庆城外的西江水面。
这红夷大炮倒不是城墙上或攻城用的那种,只是轻型形制,重量不超千斤。
像虎船上一般配一两门,还要搭几门弗朗机炮,可这些战船凑出的火力,也足够让肇庆城墙喝一壶了。
城墙上的吴万雄望着江面水师,忍不住嘬了嘬牙花子——他再清楚不过,清军水师一到,明军便彻底转入被动。
自家西江水师无论是人数船数,能有清军水师一半都不错了,用的船多半还是较为老旧的,火炮也有些陈旧,总归是比不上清军的。
果不其然,清军水师与李成栋互通消息后,当即给了明军一个下马威,上百门火炮齐齐对准肇庆城墙轰击。
幸亏西江阻隔,大多炮弹只能轰到靠江的南城墙,东西两侧仅少数地段被波及,可即便如此,明军死伤仍不在少数——这半天的伤亡,竟比前几日李成栋派降兵清障佯攻时还多。
城墙上的吴万雄看得心头一沉,远在山上的李明忠更是揪心不已,宫中的朱由榔更甚,一整天里,炮弹轰击声仿佛直接砸在他心口,整个上午坐立不安。
内阁值房内,瞿式耜双目沉凝、眉头紧锁,水师带来的压力显然非同小可。
几位阁老来回踱步,神色间满是忧愁,各执一词。
平日里脾气温和的李永茂忍不住开口:“几位,让西江水师动一动吧!这般情形再僵持下去,恐怕……”
话未说完,意思已再明白不过。
吕大器却重重拍了拍桌子:“此时尚未山穷水尽!若是水师出战遭遇大败,城内人心必散,这城还怎么守?若是水师不动,城内人总归心里还有个寄托,多一份希望,打仗也多几分力气!”
吕大器这番话倒真是老成持重之言——西江水师真要是在城下打出一场大败,恐怕守城成功的概率便立时要下滑一大截。
朱天麟几人不多言语,他们本就不通兵事,多说也是徒增烦恼。
至于工部尚书晏日曙,面上满是愧疚之色。
他自觉这些日子只加固了肇庆城防,没能多造出些军械、多筹措些火炮,如今陷入这般局面,自然心有戚戚。
瞿式耜也是头疼不已,若是按兵不动,看这架势,清军今日必然要逼到城墙根下。
若是下令出动水师,万一情况变得更糟,又该如何是好?
吕大器看出了他的纠结,先开口问道:“起田兄,焦琏到了何处?”
瞿式耜站起身,瞅了瞅舆图,回道:“约莫还有一两日便至。”
众人虽知晓焦琏要来援,心中却终归没抱太大期望。
缘由无他,广西一地即便倾尽全力搜刮马匹,能凑出的骑兵也不过一两千之数,再多便无马可征。
是以众人都清楚,即便焦琏赶到,能否彻底踏平李成栋的营帐,仍是个未知数。
朱天麟作为最后一位未发表意见的阁老,终究还是开口了,他试探着问道:“要不交由陛下圣裁?”
这话一出,屋内众人一时竟都沉默了。
稍过半晌,瞿式耜猛地站起身:“不必交由陛下,动水师!”
他心里明白,真若出了差错,自有他一力承担,没必要耗费皇帝的威望。
众人也都懂他的心思。
吕大器随即起身:“起田兄,还是我来上书吧,兵部尚书毕竟是我。”
一直沉默的新任刑部尚书林佳鼎却开口了:“两位阁老莫要争执,由我来吧。”
他与新任广东巡抚、水师提督夏四敷是多年至交。
如今西江水师出战,无异于以卵击石,夏四敷此去便是赴国难,这个事情舍他其谁?
这份情谊与担当,旁人替代不得。
几人都读懂了他眼中的坚定,深深看了他一眼,默默点了点头。
几人沉默之际,朱由榔却是到了。
众人见他亲临,赶忙打破沉默,从座位上站起身行礼。
朱由榔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,径直走进值房坐下,开门见山问道:“诸位阁老,如今形势如何?还请明言。”
他这几日总隐约觉得,内阁几位似有要事瞒着他——倒不是疑心他们争权夺利、暗中作崇,只是这份莫名的隐瞒让他不安。
瞿式耜几人也未隐瞒,当即把眼下的局势一五一十禀明。
朱由榔听后陷入沉默,心中明镜似的,考验存亡的时刻,终究到了。
尚未等林佳鼎、吕大器开口再劝,朱由榔猛地站起身:“既然诸位已决意出兵,朕便无二话!命夏四敷率领西江水师,迎战清廷水师——这道命令,朕来下!”
几人还想上前阻拦,朱由榔却抬手虚按,语气坚定:“诸位阁老莫要再劝!”
说着,他转头朝侍立一旁的庞天寿喊道:“庞公!去取身铠甲来,朕要上城墙!”
话音刚落,众人赶忙围上来劝谏,连庞天寿也僵在原地不肯挪动:“陛下使不得啊!如今城墙上炮火连天,凶险万分,您若有个三长两短,大明社稷怎么办?”
几位阁老也纷纷上前拦阻,朱由榔却不管不顾,朗声道:“前两日朕与诸位说得明明白白,若形势危急,朕便要亲赴城头鼓舞士气!如今怎就言而无信了?”
说到这里,朱由榔显然动了气,言语中不免带了几分讥讽,目光扫过众臣:“想必是朕说的话,在诸位眼中已无分量了?也罢,朕自去便是,不必劳烦诸位阻拦!”
说着,他朝门外高声喊道:“李先哗!”
李先哗小步快趋进了值房,便听朱由榔厉声道:“去,给朕取副甲胄来,咱们上城墙!”
可喊完之后,李先哗却垂首伫立,一动不动。
朱由榔见状,心头火气更盛,冷笑一声:“李君,莫非朕的话,如今不管用了?”
李先哗依旧低着头,耳尖都憋得有些红,嗫嗫嚅嚅道:“陛下,刀剑无眼……”
“无甚眼!”朱由榔猛地打断他,声音陡然拔高,“百姓与将士皆在城头浴血奋战,何以偏偏刀剑就只盯着朕?难不成朕就不是爹生娘养的?难不成朕真是什么天授的君王不成?将士百姓能做的,朕也能做!”
见李先哗仍旧不动,反倒俯身跪在了地上,朱由榔气急反笑:“好好好!你们既然如此,那朕便自己去!”
说着便要往外走。
吕大器按捺不住,一把扯住朱由榔的骼膊,高声喊道:“陛下,您去不得!”
其他阁老尚书也顾不上规矩,纷纷上前拉扯。
朱由榔一时间被七八只手拽住,骼膊生疼,却仍梗着脖子挣扎,眼框悄悄发红,只能奋力挣扎,高声喊道:“你们做什么?要造反吗?”
声音洪亮,传遍了整个院落。